每次情绪难抑的时候,一些美好的记忆便在心底里涌动。
它们像是一个个奇妙的精灵,先是躲在一个潜意识的小角落偷窥,鬼鬼祟祟,遮遮掩掩的。等我目光转移到它们,慢慢寻觅它们,它们便四窜开来,大大方方的站在你的面前,瞬时,一道光芒温暖着全身的血脉和毛孔,摧枯拉朽般击溃所有的丑恶。
母亲叫侄女去拿筛子的时候,我正躺着炕上翻09年带回去的短篇小说集子。
我在家里放的书不多,大多还是高中时候节省口粮买下的盗版书、打折书,也就几十本。
家里最早有四间房,父母住东边朝西的旧房子,还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房子。姐姐紧挨父母住,中间划作客房,最边的哥哥住。十二岁起我在离家30公里的县城住校,只有周末才回家,跟哥哥一个屋。那时候青春期,心里老大不平衡,凭什么就我没有自己的房间。
姐姐、哥哥陆续成家后,我也出来上大学。没有自己的房间,我的书只能放在姐姐的房间。姐姐带过一些闲书给我,又是师专毕业的,我算定书放在姐姐房间最安全。后来奶奶因故搬来家里,住进了姐姐的房间,我的书自然也在奶奶的房间。虽然家里新盖了房,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间,但奶奶一贯严肃,侄女们绝对不会进房间乱动,我想书也是安全的,况且奶奶刚刚入住,我搬书不太好看。
远在新疆的堂妹回来看望奶奶,我过去陪同,在奶奶房间看到这本集子才想起是前几年带回来的。陪堂妹跟奶奶说着话,无意中翻到奶奶经常诵读的经书,发现其中一本的封皮竟是散文集的。再一细看,奶奶撕掉了书皮包在了经书上,书瓤已经不知去向。我有些心疼那些书,又不能去责备虔诚保护着经书的奶奶。没向任何人诉说我的那点小情绪,只是默默的安慰自己:这本散文集子是八九十年代的积压书,没什么价值,写的也就那样了。等堂妹走后,抢救性的拿走了几本含金量高点的书到自己的房间。没敢多拿,怕奶奶知道原因。
小说看的有些乏困,正好听见母亲说话,我起身出了房子。
母亲在给菜园子放水,浑浊的*河水流通过一径幽幽的水洞进入院子,落入叠水坑,激荡着泥褐色的水流发出很大的声响,气势汹汹地漫过芹菜,沿着*瓜垄沟冲向韭菜园子。
母亲在和侄女在大门外说话,我循着声音跟了出去。
父亲正在离家不远的地里给玉米灌水,母亲从主渠里分了一股细流浇灌园子里的蔬菜和果树。门前小渠里的水流浅浅的通过那外方内圆的水洞,钻进了墙内的园地。
母亲正准备给水窖里灌水。那时农村没有自来水,饮食起居全靠水窖。我捞一把渠里的水,手里顿时残留些沙土。我问母亲,“这么稠的水,怕是灌不了水窖吧?”母亲说,“能灌,清一天就好了。再不灌水就不够用了,这夏天洗衣裳费水,两头牛也喝不少。”说着便拿铁锹挖挡在水窖水洞门前的泥土。
我说我来,母亲不许。
母亲挖掉了四周的泥土,随后跪在渠边,右手扶着地面,左手整个在水里舞动,摆去周遭的浮泥。母亲有点热,可能也有些紧张,她让我快快的抽掉挡在水洞门前的水泥板,赶紧拿筛子挡在了洞口,过滤掉那些巨大的泥块以及树叶乱草等杂质。对于家人和当地父老乡亲,虽然*河水夹杂泥沙、浑浊不堪,甚至水紧张时,泥汤*河水还往里掺些清水河的苦水,但只要流进水窖,经过几天的沉淀,可能还有点柴渣,却清清亮亮,成全一屋子人的饮食起居。
一会儿的功夫水便流进了水窖,咣啷啷的落入窖底发出与水窖、存水的撞击声。
我开始有意识的去对比这两个水洞。大水洞有七八米长,负责灌溉菜地和果树,因为修建的宽阔些,进入园地的水流除了自身的声音外,还夹杂着幽长水洞里空气流动的声音;而小水洞则专门负责灌水窖,有二十余米长,因修建的比较狭细,能听到的只是泥浆水碰撞窖里的声音。
这两种声响奇妙的汇集,望着母亲,我想起了以前。
那时候的水洞短,只要钻过一堵墙便滋润了园地,灌满了水窖。而现在房子多了,院子大了,菜园子小了,水洞也变长了。
在自家水洞里我拣过鸡蛋,也捡过零钱,那时更是莫名的喜欢去钻水洞,从黑暗的一头循着亮点爬开,在幽闭的水洞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,有一丝丝的小紧张,也享受历经黑暗看见光亮的快感和喜悦。
水洞不仅自身在变化,它们也见证着四季,见证着院里的一切。
当水洞钻过一阵春风,菜园子就绿了。母亲常常叫我进去帮忙育苗,一个长方形的大坑里均匀地撒上西红柿、茄子、辣椒、*瓜种子,上面覆上薄膜,长出苗了,等到气温适宜便单独移栽。之后母亲规划哪块种萝卜,哪块种水萝卜,哪块又种胡萝卜;小白菜、生菜、芹菜、香菜、红葱、洋姜、土豆都要划好。一会儿的功夫,又在那犹豫该种白色还是褐色的刀豆种子,结果最后两种刀豆种子都埋下了。
父亲挖出葡萄树重新搭架的时候,母亲则忙着平整她的菜园子。我除了跑东跑西看父母忙碌外,更乐意给拢在一起的落叶擦着一根火柴,看着他们冒烟、升腾、燃烧。
父亲忙完他的果树便出门清理墙外的水洞。经历了一个冬天的积攒,水洞周围堆积着枯叶、垃圾,现在父亲要把他们统统清理掉,因为马上要给园子里灌水了。
春夏交替之时应该是栽苗的时候,父亲帮着母亲起垄,*瓜和辣椒见不得水多,必须种在高出地面一定距离的垄上,而西红柿和茄子就没那么讲究,平地就可以。移栽好的菜苗也浇水,一般是哥哥从窖里打水出来,我拿着舀子挨个浇灌。看着这些新苗贪婪的吃水,心里很受用。
夏天的水洞是忙碌的,需要灌水好几次。我和哥哥负责铲渠,收拾干净水洞。水萝卜已经能吃了,脆生生咬一口,甜水满嘴回荡。不久果树便都挂上了鸟蛋大小的果实,而苹果则已经接近鸡蛋般大小。小孩子都不怕酸涩,嘴又馋,我没少糟蹋苹果和酸杏。父亲看见了只是摇摇头,却也不再说什么。谁家的小孩不嘴馋呢?等到桃子和杏真正熟了便透着香气,我和哥哥检查水洞,免得其他小孩爬进来偷吃果子。还和哥哥摘了葡萄吊在车库的顶棚上,阴干的葡萄黢黑皱巴,却还有些葡萄干的味道。
秋天的水洞因为周遭的草慢慢枯*便显得有些落魄,不过院里却是丰收的景象。青枣已经变成好吃的红枣;金*色透着香气的是香蕉梨,绵软香甜;红彤彤的是红元帅,甘甜里有些沙瓤;*亮的是*元帅,剩下的是红绿交织的青冠等果子,皮厚耐储存。梨树高大,我又爱爬树,一般由我爬上枝头摘,递给树下的父母。不等霜降来临,这些果子都被轻轻的摘下,放进了纸箱,成了冬天最好的水果。
还没等下雪,各种果树早已经叶子掉光,偶尔有一两个没摘掉的青果,已经被冻瘪、风干挂在树枝。我和母亲整理西红柿架、*瓜架、刀豆架,父亲把葡萄树下架埋进土里,顺便将水洞封的严严的。我问为什么,父亲说,封住什么都进不了院子里,哪怕是那些寒风。
园子水已经彻底漫过了绿菜,水窖的声响因为装满而变小了。
我替母亲封住了各个水洞,进了屋子,继续躺在炕上发呆。
父母的头白了,水洞也换了个样子存在,仍然不起眼的藏在渠的一角浇灌着园地。母亲的菜园子也还在,种类还多,蔬菜量却比以前少了。父亲的果树很多也不见了,没了桃树、李树、杏树、梨树,葡萄树也早已砍掉,惟独剩下了几棵苹果树和枣树。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,我只知道,很多事情一旦过去,都回不去了。
下午,天热难耐去冲澡,我忘了那浑浊的*河水还没经过良好的沉淀,等到水泵抽上来,水龙头里流出了带有一丝淡褐色的水。
也罢,不干净就不干净吧,也许再过几年,这些水洞会跟着慢慢缩小的菜园子一样淡出我的视线,彻底的远离我们。不如就用这些掺有泥沙的水当作洗礼,让我记住水洞,记住跟水洞有关的这一切。
毕竟,我钻过水洞。
年09月于明德门
年11月改于电视塔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