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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座吴真六朝道教的江南发现澎湃新闻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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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16日下午,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吴真教授做客建投书局,以“丹药、行散与山水——六朝道教的江南发现”为题,从宗教和文学的视角讲述江南给中国人带来怎样一种新的生命体验。吴真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,研究方向为六朝道教。以下为讲座内容整理。

讲座现场吴真教授首先大致介绍了道教南迁的历史背景。从北方晋室南迁之后,也就是东晋到六朝时期,大约有年左右的时间,这在历史上是一个极度混乱的时代:由于权力争夺,皇帝几十年一换,人们普遍怀有一种末世感,即天下大乱、朝不保夕的惶恐,他们渴望拥有一个心灵避难所,以求在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时,能抓住一丝安稳的感觉。于是,这年也恰恰是宗教发展最具活力的时代,佛教和道教都获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宗教市场。

这是因为,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,儒家从不处理有关“死”的问题,也不会探讨如何在末世里获取心理支持。相反,它告诉人们要遵从社会规范,听从皇帝的命令,来获得*权的保护。比如,孔子一再说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强调要重视生的当下,却避免回答死后的状况。因此,儒家在死亡这个重大命题上给宗教留下了很大的空间,尤其是给佛教。佛教在东汉末期进入中国时,填补了当时社会信仰的真空,它提出人死之后会步入地狱,堕入六畜道,经历轮回。尤其重要的是,根据佛教的诠释,人死之后,形灭但神不灭,知觉会延续到下一世。如此,佛教带来新的经典,完善地回答了死亡相关的命题,给出了国人希望得到的答案。面对佛教的竞争,中国的本土宗教——道教,也对如何应对死亡给出了回应。早在先秦时期,道教就提倡“服食”,即吃草药,以及做平息的体操,来寻求对生命的有限延长。六朝时期,道教又到了江南,依据当地丰富的草药品种,在道医方面发展出了新的应用。另外,道教也追求对生命的绝对延长,它围绕长生不老提出的神仙术,在江南也发明新的学说,即神仙的三品说。

道教信仰的核心是神仙崇拜,也是它区别于其他宗教教义最显著的地方。神指的是先天神,如三清、太上老祖等;仙则依靠后天修炼。道教向信徒传播,每个人都可以修炼成仙,这个不死的追求也成为很多中国人的终极人生理想。在这个神仙思想的核心之上,道教发展了很多技术,如丹药、导引、科仪和斋醮。在秦汉,即*老道时期,神仙思想仍旧以帝王为中心,譬如秦始皇、淮南王刘安派人寻丹,他们都因身处很高的社会阶层才能追求成仙,体现了前道教时期的思想;但在曹魏之后,天师道于四川创立,带给民众新的道教思想:只要你有志学道,就可以通过修炼长生不老。这便是道教的向下革命,把传播对象从之前的帝王贵族下降到庶民阶层,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宗教市场。因此,天师道创立之后,信奉道教的人就越来越多。尤其当东晋王朝在南方建立之后,北方的天师道随着移民来到南方,再兼之南方的本土道教,形成了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新道教。阐述新道教的典型例子之一是《三天内解经》,提出“真道好生而恶杀,长生者,道也;死坏者,非道也”,死的皇帝不如活的老鼠。这些内容流传至今,也内化成中国人的传统思维,反映了中国道教的贵道贵生的思想。

在六朝时期,宗教对人生活方式的影响被无限放大。一个经典的例子是王羲之,他崇奉道教(具体而言是天师道),与好友许迈共修服食,不远千里寻觅药石原料,足迹遍及整个浙江东部,踏遍所有名山,最后感叹:“我卒当以乐死!”他的做法和言语代表了六朝文人的生活态度:在追求长生的同时,也追求生命的密度,即艺术上的成就、同仁间的感应和生活中的快乐,体现了很典型的道教型人格。王羲之生于山东琅琊,但是他行道的场域却在江南,因此他的生命体验也是北方与南方道派思想结合的经典个案。

王羲之画像接下来,吴真教授将六朝文人在江南场域的生命体验分成了三个部分介绍:1.采药。为求得长生,需要进山采药,构成了对江南山林的开发。

“仙”字有一个变迁的过程,反映了道教思想的向下革命。

早期的“仙”字原写为“僊”(qian),指仙人舞袖飘举的样子。现存的《庄子》就写过“千岁厌世,去而上僊”,指神仙的特质是老而不死,羽化飞升。东汉末期才出现如今的“仙”字,暗指人居山上即为仙,这种写法直到东晋时期才普及开来,反映出道教教义的巨大改变:山岳崇拜在道教中原本是以海上仙山为主,例如蓬莱、瀛洲,所以帝王要派人到很远的地方寻求;但后来的道教认为,仙山不在海上,就在我们附近,如茅山一类,将神话中的海上仙山落实到人间的现实环境里。信道教也进一步发展了洞天学说,认为浙江、湖南、江西乃至整个南方有很多洞天福地,里面都有仙人,只要找到它们,就能获得长生不老的仙药。因此,在魏晋南北朝之后,求仙简单了许多,相当于“消费降级”,可以入山自己炼丹药,或向山里的仙人寻求丹药,对于一般人而言成为了现实可做的事情,于是道教的群众基础一下子就放大了很多。

入山采药的详细过程,可以参见东晋葛洪的《抱朴子内篇·金丹》。其中强调,一定要到名山之中修炼,一是比较清静,便于炼丹、斋戒,二是名山里会有神秘的丹方,也就是修炼丹药的方子。丹方中包含一张很神奇的图,叫五岳真形符,当时被视作护身符,入山之人应当随身携带,才可以获得道教的神灵保护(《抱朴子内篇·游览》)。由此也可以看出,到了汉末东晋时期,入山修炼的人日益增多。“入山采药”成为了时代风潮,洞山系统也逐步形成,它们享有共同的时代背景,不仅是为了获得长生不老的修炼,也满足了在现世中躲开兵乱的需求。

民国书画家李铣的《葛洪炼丹图》提到葛洪,就要讲到一个重要的教派——江南葛氏道。曹魏时期,著名的方士左慈从北方前往南方开辟新的道教市场,在今江苏、浙江一带修炼仙药,最后将这些丹经传给了葛玄(葛洪的从祖),也是葛氏道尊奉的葛仙公。因此,在左慈开发江南之后,北方的炼丹技术就和葛氏道所传承的江南道教结合起来。作为江南道派的代表人物,葛洪强调“神仙可学,金丹可致”,而不在于祭祀、侍奉鬼神。在《抱朴子内篇·*白》中,他提出“我命在我不在天,还丹成金亿万年”,即如果我掌握了炼丹的技术,我就能够长生不老,把命运掌握在我手里。这种事在人为的、把握长生之路的观点,很符合儒家社会的理性思维,讲究实际可控的事物,给末世里的人一根救命稻草。他写就《神仙传》,其中84神仙,江南出身占了70%,体现了江南道教实操层面的记录。与此同时,他还著作医书《肘后方》,源于入山修炼时避免疾病的需求,催生了对草药的广泛识别和研究。那么在山里究竟是怎么炼丹的呢?所有的道士都是隐藏的化学家,所谓的炼丹无非是把硫和汞通过氧化反应在矿物质中提纯,它们经过九次或九次以上的还原,才会成为金丹,被认为具有神圣的效力。这个过程中需要干燥的环境,消耗很多活水,因此只有江南才能给炼丹术提供这样的条件。此外,江南特有的稻谷文明也有利于炼丹。稻米可用来做糠火,也叫文火,可以用低温慢慢烧,有利于矿物质析出,因此在道教转入江南之后,糠火在炼丹中被大量使用。举个例子,在道教里获得*权最大扶持的陶弘景,受梁武帝委托在茅山炼丹,拿到许多资金支持,炼丹为周期天,第一阶段就用掉了谷糠一千二百斛。这次炼丹不幸失败了,陶弘景便转到福建的宁德霍山,却发现这里也无法炼丹,虽然硫磺矿石很丰富,但是“以人稀田寡,复以无糠为患,复白海道还永嘉”,最后不得已又回到茅山炼丹。由此可见,江南的稻谷文化也为炼丹术提供了便利的物质基础。

2.行散。在辅食丹药后,行散过程中对自然的观察、体认更加深刻。

炼出来的丹药是究竟是什么?年,在南京挖掘出王丹虎古墓,王丹虎是王彬家族的长女,年五十八,因修道一直没有出嫁,因而随墓出土的文物都与道教有关,而出土的多颗金丹,经考古学家分析,就是古籍中记载的五石散。也就是说,王丹虎日常的修炼就是辅食丹药,而且还要在去世后带入古墓,希望在死后继续进行修炼日程。

服食五石散(寒食散)是从东晋到南北朝的道教风气,是贵族文人的日常修行。开创者何晏曾说:“服五石散,非唯治病,亦觉神明开朗”(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),这其实是进入一种迷幻的境界,却被当时的人视为是身体更健康的表现。值得一提的是,服散是服用很燥的矿物质,所以要让服食者冷却下来,就需要宽衣博带,而且要经常行散(指行走以散发药性,也称作“行药”)。但很少人注意到的是,行散的一般时间是在半夜或清晨,所以文人的日程变成白天睡觉,晚上练功。《世说新语》记过好几条,都是晚上行散的例子。例如王恭,字孝伯,是王氏家族的贵公子,行散至弟弟那里,言明自己最喜欢古诗十九首中“所遇无故物,焉得不速老”两句,是一种极其脆弱敏感的生命体验,反映出六朝人对生命稍纵即逝的无常感。又如,南朝宋的鲍照,因为半夜出来行散,而目睹了一般人都没有见到的“凌晨三点钟的建康城”。他在建康(现南京)的城桥上,感慨人被肉身所困,一生奔波和劳作,写《行药至城东桥》:

鸡鸣关吏起,伐鼓早通晨。严车临逈陌,延瞰历城闉。

蔓草缘高隅,修杨夹广津。迅风首旦发,平路塞飞尘。

扰扰游宦子,营营市井人。怀金近从利,抚剑远辞亲。

争先万里涂,各事百年身。开芳及稚节,含彩吝惊春。

尊贤永照灼,孤贱长隐沦。容华坐销歇,端为谁苦辛。

关于行散,还有另外一些例子,也是《世说新语》中最具有魏晋风度的记载。王恭喜欢乘高舆,披鹤氅裘,有一天,微微下着雪,文人孟昶通过篱笆远远地窥探到王恭,感叹道“此真神仙中人”。在当时,王孝伯体现了世俗眼中最高程度的神仙之美——仙风道骨,又凌然于世间。又有一天,王孝伯行散,走到京口(现镇江)射堂,目睹“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”,想起朋友王大,觉得他就像眼前的景色一样清新。这种对生命的敏感体认,又带有对同性朋友的遥遥想念,就是魏晋风度的体现了。而“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”这样细腻的文字描写,在曹魏之前是没有的,是六朝文学新的开始,是对山水的细腻感应。而这样的感应有一个前提,只有在抛开世俗、忘我虚静的心理状态下,才能感知到自然界细微的季节变化。这与当时文人行散的生活状态是有一定关系的。

宽衣博带(图片来自网络)这种对于自然的凝视,表现了心灵全新的状态,即抛开外物牵引,重视自我,恢复到一个“自然人”的姿态。这种姿态,在西方文化中是罕见的,首次出现在卢梭的《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》中,表现自然与人融合的境界。但是在中国的老庄思想中,一直存在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,而六朝文人在行散的过程中,也不断实现对自然的凝视。3.宏观山水。以道教的立场对山水之美有了新的发现,做到“以玄对山水”。

入山采药、隐遁山水的理想,从修道者蔓延到一般文人之中,例如陶渊明说过: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”,性好山水,在东晋之后,变成了士大夫的思想侧面,塑造他们的日常形象。例如,《宋书》中记载的很多文人,就是“游玩山水,甚得适性”。当时有一个著名的文人孙绰,也是信奉天师教的世家子弟,在给太尉庾亮的碑文中,就夸赞他“常在尘垢之外,虽柔心应世,蠖屈其迹,而方寸湛然,固以玄对山水”。方寸指的是心灵情怀,湛然表现的是清澈,这句话指庾亮不得已去当官,应对世俗,但是他可以全身心地拥抱山水,将自己完全融化到山水里。相对应的,孙绰与庾亮在富春山游玩时,曾质疑卫君长的人文素养,说他“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,而能作文”?这份酷评反映了六朝时代的文人思想,认为没有山水情怀的人,必然缺乏深情,而没有深情的人,也就不能作出感人的文字。

第一个以山水为题材大量进行创作的是谢灵运。他自小在信奉天师道的家庭中长大,仕途失意,写作《山居赋》,描写自己很早就对生命产生悲观的情绪,希望通过神仙之术来长生不老,于是“寻名山之奇药,越灵波而憩辕。采石上之地*,擿竹下之天门”。像谢灵运这样可以将山水描述得如此细腻之人,本身就是“以玄对山水”,用天人合一的情怀去体悟自然。总而言之,在整个文人群体入山采药、服食行散的过程中,道教的世界观是“体道则无”,即空出自己,体验山水,将自然之美看做“大道”的显现。

谢灵运像然而,文学是具有相对滞后性的,诗人群体眼见了新的美景,但要在诗歌中反映这种新的变化,却需要表率之人开发新诗体。在东晋早期的时候,玄言诗仍旧占据主流,主体都是老庄思想,只有一两句的山水描写,直至多年后的刘宋时期,山水诗才兴起,《文心雕龙》将其总结为“宋初文咏,体有因革,庄老告退,而山水方滋”。谢灵运之外,山水诗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是道教陶弘景。他和梁各代皇帝关系很好,有“山中宰相”之称,因为身居茅山之中,却掌握了整个朝廷动态。陶弘景留下很多诗文,都是关于茅山景色的描写。皇帝邀请他出山担任*务,他回诗婉拒:“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”另外,在《答谢中书书》中,陶弘景表明:“自康乐以来,未复有能与其奇者”,指从谢灵运以来,懂得山水之美的只有他和谢中书二人。对于深谙山水之美的他们来说,其中“与”字涵盖“投入”的意思,认为景色的“奇”是由人来发现的。这些诗句也暗含一个观点,只有在人性自觉、文学自觉的时代,山水之美才能被传递出来。

清代的叶燮也有相应的观点,在《原诗》中留下一段特别好的评论:“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,其幽远奇险,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,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,而山水之妙始泄。”即山水没办法告诉人它美在哪里,只有当人实地体验感受它,山水的美妙才能泄露出来。这也体现了今天的主题,入山采药,无论是以宗教的名义,还是以文学的名义,整个六朝的山水体认还是基于人性的自觉——人首先发现自我,才能打开新的眼光凝视自然,捕捉到多种多样的自然之美。

江南的美也是需要被看到的,是一种流动的美。第一代南渡士人对江南的美是无感的,有记载说他们在郊外喝酒,喝完就哭,每个人都说“风景不殊,正自有山河之异”(《世说新语·言说》)。第二代侨民以后,描写江南之美的文字则越来越多,例如,王子敬曰“从山阴道上行,山川自相映发,使人应接不暇。若秋冬之际,犹难为怀”,区别于北方的宏达广阔,江南的美是动态的、活泼的,自有灵性,让人可以被动接受。顾恺之向人描述会稽山水,突出了水流与云气的自然动态,说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,草木蒙笼其上,若云兴霞蔚。”(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),这也是一种江南的动感美。

东晋顾恺之《洛神赋图》局部总体而言,在自我意识的觉醒与自我审美的发现上,道教给予了六朝人强大的精神支持。通过入山采药与隐遁修炼,文人们开始直面、凝视自然,奠定了将自然作为审美对象的基础,迎来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。道教中的登山涉水最初不是为了审美,而是“为道合药”和“远腥膻”从而获得“清静”,但是以虚怀之心接触自然、认知每一棵草药的过程,是一种全方面接纳山水的审美过程,也是“体道”的过程,更是一个“发现江南”的过程。而在江南这个具体的场域之中,具有灵性的江南景物也带来了更具超越感的发现:道是无所不在的,在你没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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